窗子打开,外面竹叶声簌簌,正对着窗的书案上一张宣纸,纸上青山重墨,流水轻墨,一条小舟就要成型。
听到何守正的话后,原本流畅运行的线歪了,留下极不和谐的一笔。
赵煊提笔停下,心中倒也说不上多么可惜。
他小的时候就喜欢画画,那时候住在冷宫,没有好的画笔,没有洁白的宣纸,粗陋笔墨也能画上半日。
后来,有了上好的纸笔,有了言不由衷的吹捧,却渐渐觉得没有了趣味,想去真正看一眼名山大川。
然而,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他却连出宫的自由都没有。
这次出来,也是第一次出来,还是无法见到梦中的山河,只能再次拿起画笔,描摹心中的大好河山。
随手放下画笔,赵煊淡淡问:“怎么会晕倒的?”
“听说是傅大小姐派嬷嬷教习礼节,学习礼节的时候晕过去了。”何守正觑了一眼他的脸色,答道。
赵煊沉默了一会,才问:“她没事吧?”
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感情色彩。
何守正连忙道:“已经请张大夫过去看了,佟娘子和……和腹中的龙嗣都无碍。”
屋中静了下来。
何守正又等了一会,才小心开口道:“主上,佟娘子一个弱女子千里迢迢来到这里,又是初来乍到,您是否多去看看她?也好让别人知道,你并不是不把她放在心上……”
赵煊听明白了他的意思,打狗还需看主人,傅老既然奉他为主,如果他表示出对云瑶的看重,傅府的人肯定会看在他的面上,对云瑶礼让多几分。
然而,这个世上,只怕没什么地方比他身边更危险!
赵煊苦笑,从那个雷雨交加的晚上开始,她就逃不开了。
“也好,我今晚去看她。”他最终道。
傍晚,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,雨滴打在长出新绿的树叶上,打在浓绿的竹叶上,打在肆意绽放的海棠花上,也打在路边不知名的杂草上。
赵煊来到小院时,院中已经点起灯,昏黄的灯光散发柔和的光晕。
最先看到赵煊的是红枫,她正要把一盆开得正好的海棠花搬进旁边的小棚,一抬头,就见到了一位身形颀长的贵公子。
贵气天成,仪态高华,令人不敢直视。
尽管没有见过赵煊,红枫也很快反应过来,肯定是那位府中的贵客。
她匆匆行了礼,跑进去通报。
赵煊略站了一会,没有等里面的人出来迎接,便走了进去。
绿意从里面的屋子出来,赵煊摆摆手示意两个婢女留在外面,踏步走入。
云瑶正半躺在床上,听到声音,一双清澈的眼睛望了过来。
“公子。”她笑起来,眉眼弯弯。
赵煊原本说不上是什么思绪的心间,好像有一阵风吹过。
来到床边仔细看了云瑶一眼,见她虽然算不上面色红润,但也没有什么憔悴之色,才坐在床边。
半躺在床上见外人,云瑶觉得很不好意思,但张大夫诊脉后叮嘱了,先躺床休息两日。躺了半日之后她就觉得一点也没不舒服的地方了,到现在只觉得百无聊赖,只是碍于张大夫的叮嘱,不得不继续躺着。
“公子,你怎么过来了?”
“听说你……学习礼节的时候太认真,晕倒了。”赵煊斟酌着说,观察她的脸色。
云瑶面上赧然。
要说认真,她确实比较认真,但晕倒这事吧,也不能完全怪学习礼节,一半是因为学习,一半可能是初来乍到,晚上老睡不好。
除了新环境认床,第一天晚上听到那种缥缈的歌声后,之后又听过一次,但无论绿意还是红枫,都说她们没有听到,多少令她心中生了疑心。
这种小事,自然是不好拿出来跟公子说的。
“可能是前一天晚上没有睡好,现在休息了大半日,已经没事了。”云瑶说。
赵煊见她脸上没有明显的委屈愤怒,才略松了口气,问起这几日过得如何。
“傅府可真大,就这个小院子,就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座房子大多了。大小姐第一天就派了两个婢女给我,就是外面两个,她们都很勤快,不过现在跟我还不熟……二小姐第二天也来过一次,她看起来很好说话……教我礼节的陈嬷嬷是个比较严厉的人,但她说的有些话很有道理……”
云瑶慢慢地说这几日的事情。
她并不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,但相比傅府的人,公子与她更为关系更近,没道理只说好的。
佟杨氏从小精心养育她,并不把她当做是将来要嫁出去的女儿或者预定的童养媳,每日里都会在干完一天的活计后问她当天遇到了什么事。
佟杨氏守寡,云瑶又是个捡来的孤女,不可能没有仗势欺人的坏孩子和嘴碎的七大姑八大婆。
一开始云瑶不想让佟杨氏担心,都瞒下来了。
直到有一日,坏孩子把石头扔到额头,鼓起一个包,云瑶用刘海遮住,晚上佟杨氏帮她擦脸,发现那个包后追问,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。
佟杨氏严厉批评了她不说实话的行为,然后语重心长地说:
“阿瑶,你是阿娘的女儿,以后不能再这样想当然,做一些你觉得为别人好的事情了。我们是一家人,一家人就要同舟共济,你受过的委屈说出来,我们才能替你分担,也能避开危险。你现在被坏孩子欺负了不说出来,阿娘就不知道他们家可能对我们有恶意,以后万一阿娘也被欺负了呢?”
从此,云瑶就记住了,不要怕和亲近的人诉说委屈。
当然,她也不告状,主要是也没什么好告状的。
在乡间的时候,她渐渐学会了用坏孩子的手段对付坏孩子,在这里,她也能渐渐学会贵人的做派、贵人的行事手段。
赵煊竟然觉得宁静又有趣。
他身份高贵,虽然碍于党派之争没有掌握实权,但身边从来不缺少趋炎附势的人,每一个人的心眼子都多得数不清,每一句话都要小心琢磨。
但云瑶不一样,她目光澄澈,眼中没有算计,似乎只是在分享很寻常的事情。
像是“今天下了雨,雨滴把我的头发打湿了”。
像是“早上吃了个饼,饼里的肉馅没有昨日的多”。
他从上午开始似乎被什么压着的心慢慢轻快起来,似乎风吹过境,雨过天清。
听完了,他问:“听你的意思,是自己能够处理?”
云瑶用力点头:“当然,我可以。”
赵煊轻轻牵动嘴角,露出淡淡的笑容。
云瑶一愣,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公子笑呢。
虽然笑得清浅,却如冬日过后,春风吹拂之下,万里冰封的雪微融。
回过神来,云瑶问:“公子,你呢?你这几日过得可好?”
赵煊第一次听到有人问他这种问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