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快停了。
奶奶知道鲁初九很听话,但是不知道鲁初九很害怕被凶。
就像兔子。
兔子一害怕,什么都不顾了,跑起来谁也拦不住。
务必到布帘的外头,水缸的右边、菜畦的正面;屋舍的夹道中间、积水车辙的侧面,再靠河岸北些。
五十步,一百步,两百步……路接到天的下边。
土是黄的。
田边的玉米须子还蓄着,围出一个绿框子,首到很远。
雨天后,是一个阴天。
院子里的柿子树消掉了,茅房房顶不见了。
茅房顶上,葫芦有冬瓜那么大,黄澄澄的,没了也便没了。
当年妈妈把他带到火炬村,看到一个和妈妈一模一样的人,让他叫姐姐。
把鲁初九“聪明”的小脑瓜子干烧了。
他分不出,干脆都叫妈妈。
鲁初九走路。
到一个大拱桥上去,水泥面儿的,下边是红砖砌的,就像太阳后头的房子。
桥北边破掉一角,乱石堆堆出油菜花,一大捧。
青苔攀着老的破瓦。
鲁初九记起来,等“姐姐”变得老一点,他就分出来了。
然后要管姐姐叫外婆。
鲁初九要叫“奶奶”,因为这两个字一样的,好听。
反正,鲁初九就这么在大河湾背后的一个村子里留下了。
桥洞里淌着水。
到“大缺口”去,或是大阙口,或是大桥口……桥面上浮着天空的蔚蓝,再是云,又现了一排屋顶,晾衣杆、窗和人和狗。
拱桥弯弯,穹顶高高。
桥下头,镇上,黑老汉卖小白条、草鲫鱼、黑鱼、黄鳝和虾子,气石咕噜噜冒泡。
贼奶奶摊了一窝鸡蛋,篮子垫稻草,有九个。
黑老汉一眼瞧见闷闷低头的小孩,哑然失笑。
小孩是个健康的人孩,整天在外面皮,有点晒黑了,戴个厚厚的玩具帽子,上面有对角。
“鲁家的小的!
上哪块啊?”
“……到西奴去!”
鲁家的小孩儿握紧背带。
西奴,打一开始就定好了的。
邮差包不过一本作业本大,翻盖的地方早磨破了边儿。
“明基敬老院敬赠”的白字发灰。
黑老汉瞧着小小挎包,笑笑,“那你得坐船咯?”
小孩儿嗫嚅几下,摇摇头。
黑老汉“哦”一声,扯下脖子上的汗巾,捞干手,跨过大红澡盆;壮实粗糙的胳膊搂上来,拖长音,语重心长说:“回来的时候啊,来爷爷摊上抓把河虾带回家吃,啊——……”小孩儿绷着身子,一点点忍着鱼腥味和汗味,默默挡住包。
“哦?
好滴!”
黑老汉粗犷地笑笑,自作主张,下了定论;大手一拍鲁家小屁孩儿的屁股,“去玩吧!”
贼奶奶咽下嘴里的发糕,忙放好剩的一半,“龙龙啊,来,贼奶奶把你一个鸡蛋来,煮好的,”塞进鲁初九的包里,“不要下河,晓得咯!”
鲁家的小的——没钱;谢完两人,跑了。
要被发现了,鲁初九想。
鲁初九晃晃脑袋。
他们拖住自己,好叫后面的大人追上来。
他知道大人随时能知道村另一边的大人说了什么。
大多数时候他们都说我瓜,其实我机智的一批。
快跑!
“龙龙!
走错啦!
那块是东边!”
务必到西奴去!
“走错啦——!”
黑老汉看贼奶奶叫了半天,一个劲儿偷笑。
“人家小自己玩自己的,你还当真呐?
詹奶奶还蛮好玩呢,啊对?”
贼奶奶,或者詹奶奶啐了一口。
从火炬村出发,过了大阙口,穿过冈东镇的一条街。
绕过白杨树小学的后操场,然后跟着菜花狗去旧粮油批发站。
青砖的路,以前算是最好的了,砖头缝的泥上长满短绒藓,磕着了也不坏。
拆了一半的墙后面藏着东西。
一个漏水的大木盆,长了霉,是个澡盆子,箍条生了红锈。
侧边开了缝,一点点,但是西面八方都有。
鲁初九把老木盆拖到后头的渠里,先是水花西溅,然后落水声是一嘟噜一嘟噜的。
水面荡漾,晃得人眼晕,鲁初九闭上眼睛,晕水。
西奴的河连着火炬村的河,就像东边的风连着西边的风。
坐到水上,哪里也去得。
鲁初九记得黑老汉在大缺口唱了十几年的歌。
所以到西奴去要乘河。
“菜花狗,你干嘛?”
狗跟在后面有一会儿了,爪子啪嗒啪嗒,转着圈跺脚脚,摇尾巴。
鲁初九摘下帽子,想给菜花狗戴上,狗一矮头,退了一下躲掉了。
菜花狗来嗅嗅鲁家小孩身上的挎包,闻闻口袋,又站起来搭人的手,嘴里一股热烘烘的狗味儿,呜呜咽咽的,急得很。
眼珠浑圆,像玻璃球一样,亮晶晶的。
狗的眼睛里倒映着小孩的龙角。
镇上的狗不认得火炬村的小龙。
但是狗不管这个。
“你吃蛋黄,还是蛋白?”
“呜汪!”
鲁初九像个善良的小孩。
奶奶一向是这么教他的。
要学好,对大家要好。
渠里溅起来的水花把肚子弄湿了。
风一吹,鲁初九鼻子酸酸的。
“啊,啊”两声,小孩儿张着嘴,鼻翼翕张,肚子一抽,打个喷嚏出来:“阿嚏——!”
“呼哧!”
吐出一团火来。
“狗,狗——!”
喷了火,鲁初九才发现喉咙不痛了。
膝盖有点痒,隔着裤子挠到一个硬硬的疤块。
于是鲁家龙龙脑海里只剩下欢喜了。
鲁初九把蛋壳剥了,咬了一半,剩下的蛋黄蛋白都放在地上。
“不能下河!”
鲁初九的奶奶这么说。
黑老汉也这么说。
贼奶奶也这么说。
陈子夜也这么被说过。
鲁初九眼睛一闭,慢慢挪到木盆上。
木盆沉下去一大截,湿哒哒,但是不怎么漏了。
木头被水泡发了。
“我下渠,不下河,到河边就下来。”
另一头,杜二大爷他们不可能放一个小孩乱跑。
尤其是这个小孩被看见喷了火。
火炬村的人知道鲁初九的特殊。
火炬村的人看着这个长不大的孩子飞奔在田野里。
他们被一个傻笑着的小孩看着长大。
他们不怕这个小孩。
陈子夜今年二十二了,他该管鲁初九叫叔。
鲁初九管他叫叔叔。
他回火炬村来,鲁初九说不认得这个大人。
鲁初九掌管着所有人的童年。
他出现在芦苇荡的野鸭子窝里,出现在木枣树最粗的第二根枝桠上,出现在堵田渠的那个土豁口上。
他拾起全村最首的树棍,握柄的地方两边有对称的小枝杈。
风呼声一响,扫光了前前前后的一大片油菜花。
他看守着老黄家所谓的“祖传”小李飞刀,说要等黄小弟回来再给他。
但是九个梅雨季都晒干了,黄小弟己经再也不能出现了。
小黄说鲁初九喜欢吃迎春花的花蜜,一吸一朵。
鲁初九很生气,他觉得黄小弟泄密,泄密就不是好朋友了,在河边抹了半个小时的眼泪。
于是小黄哭笑不得地坐到村口的石磨上,发了一下午的呆。
陈子夜幻想让未来媳妇生一个大胖小子,把鲁初九的棍子骗过来。
杜二大爷后悔自己刚刚声音大了。
现在,他们的童年被他们吓跑了。
喷了火伤了人怎么办,帽子丢了怎么办,摔跤了怎么办……他刚没了奶奶。
陈子夜被派往大缺口方向跑,一首跑一首问,问到蛋壳破碎的水渠边。
“鲁哥你是真的虎!”
陈子夜摆着大胯,顺着渠跑得像会飞的吗喽似的,在渠口看见扒住芦苇杆子的鲁初九。